雲水是禪者的生涯,以雲水自況,是卷舒自如,所謂「一缽千家飯,孤身萬里遊」,
能如此隨緣自適,才是真正透脫的人。
以此,禪家不僅行腳時要「三衣一缽,夜不二宿」,連建造叢林,也可以是「雲水道場」,
人在法聚,人去法息,既不需固定的住持,也不需堅固的建築,可以坦然接受在法緣散後,
讓一切復歸塵土。
雲水,其實是真正的出家。家是孕育生命之所,卻也加深了慣性的滋長,
正因依賴如此之深,回家乃成為生命最本能最深的渴望;
安頓,根柢原在自己,但未臻透脫,就有賴相應的人與地。地,台北很精采,
少有一座城市能像她一樣,有平原,有大河,距海近,境內又有一座火山國家公園。
住台北,你只消花三四十分鐘,就可登高山,臨大海。地理的多元是台北最特殊之處,
她像台灣的縮影:小,卻豐富。
然而,小而豐富是優點,也是局限。在台灣,絕大多數的生物都能生,
卻也絕大多數都生得不極致。造園者都知道,台灣的植栽要有溫帶松櫻梅柏
的姿態幾不可能,而談綠意,又不如熱帶的厚與亮遠甚。
台北也如此,地理雖多元,卻難極緻。不過,儘管未能因極緻而瞬間奪人眼目,
她倒是很好生活的地方,而這,不僅因於要啥有啥的地理,更因在這裡生活的人。
加上了這關鍵的人,台北才真正獨一無二。
談到人,華人世界想到台北,首先想到的當然是那些作品已為大家熟知的藝術家、
文化人。大陸改革開放初期,這些人的作品深深觸發了大家,而即便如今已大國崛起,
這些人依然吸引一定的社會觀瞻,從小說、電影、文化評論到流行音樂,
許多台灣人談自己,都不免以他們為傲。
這些人多數集中在台北,也多數互通聲氣,一定程度說,他們是台北的主流,但不喧囂,
雖不見得名實相符,彼此的聲氣相通的確也形成了台北的風景,這風景溶攝東西、
出入新舊,對知識份子有吸引,與常民的距離也不遠,合該對開放的大陸有直接的影響。
然而,若只看到了這點,還可惜了些!台北的魅力其實更隱。你從作品就可
一定程度與這些主流通氣,並不一定得親臨台北,真親臨,那小說、電影、
文化評論提及的場景,也不一定真能觸動你心,真能深刻觸動你的,還在更隱、
更沈潛的部份。
「隱」,是指大隱隱於市,不張揚的部份才是台北乃至台灣最具魅力的所在。
大隱,不指這些人的能力才情必定大於那些檯面上的人;大隱,是指這隱,
毫無勉強,純出天然;是指這隱,不在隔絕塵世,而在原有自家的一方天地。
有自家的一方天地,因此能當下安頓,不假外求,做什麼不必奢望他人的肯定,
也不須依附或呼應於媒體,比起前面所說的主流,就另有一份自在,
他們的行業雖各有不同,生命卻都得兼一種謙卑與自信,而說到淡定,
更是主流所沒有的。
一方天地出現在茶人身上。台北有許多茶人,茶席一鋪,人就在這方巾之地安頓了下來,
在茶色、茶香、茶席到花藝、布衫的交織中就完成了一個自足的天地,而這天地,
既是茶人情性的投射,也是茶人鍛鍊的道場。
台灣的茶藝本於明代,但有這些人就有了更深的發展,「在日本見到茶道,
在韓國見到茶禮,在台灣見到茶藝」不是一句浮誇的話,一種美學、
生命的體踐自在其中。
而這點鍛鍊,就使得二○○九年我在靈隱寺辦「禪茶樂的對話」時,
大陸央視的朋友來作紀錄,他們最感興趣的乃就是:
為什麼這些茶人隨手摘下片花枝葉,瓶供一插,就成就了一番風景。
的確,一番風景不必大。在個人之外,台北還有許多小的人文茶空間,
它們多數較知名的紫藤廬小上許多,但小,就更像生活,例如永康街有家冶堂,
簡單地說就是一個茶人飲茶的店,而內行人都知道的九壺堂,更只是個住人的地方,
又例如麗水街有個耀紅茶館,默默地位在街道邊間,
台北的巷弄文化乃非常精采,不只是茶,服飾、飲食、文物、設計,
每進一家就是一道風景,許多人看風景,總強調那個性的商品、
個性的設計,但其實,根源在人,是那一個個在自家一方天地安頓的人
才成就了這一道道的風景。
風景中的人精彩卻不張揚,談台灣,這隱性的台灣才是本,它不同於顯性台灣的浮燥飛揚、
主觀跋扈乃至夜郎自大,只如實地過自己的活。只看到顯性台灣,
你總不解於台灣為何還不陸沈,見到隱性台灣,你才知這底層的力量有多厚實。
厚實因何而來?一來自農業社會中人與大地、與傳統的連接,就此,
即便在日據時代,台灣仍有許多漢學私塾、許多詩社,延續著忠厚傳家、
默對天地的生命態度;
另一則來自日人的影響,日人據台固打壓了許多本土的文化與生活權利,
但素簡內省的生命態度則深深影響著台灣社會,而其間因日人對儒佛的尊崇,
中國傳統文化乃可堅實地延續著;最後,一九四九年的大陸菁英也起了作用,
他們開闊了臺灣人的視野,但不如大家所想的,在沈潛的影響反而不大。
當然,除了歷史因素外,台灣社會的特殊發展,尤其是這幾十年來佛教的弘揚,
更是使得許多生命能於當下安頓的原因。台灣諸大道場以人間性為標舉的宗風
坦白說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與副作用,至於興宗立論、實修實證更與大唐盛世有其差距,
不過,但在階層的普遍性與生活的深入性上它則成就了歷史之最。
以是,「修行」這在其他華人地區,尤其中國大陸必須特別解釋乃至避諱的名詞,
在台灣卻成為常民的口頭禪,而既然「生來即帶業,生活在修行」,
如何自我安頓就成為了許多人生命中的第一要義。
就這樣,受傳統、日人、宗教影響下的台灣生命,乃在一個個自家的一方天地中自我安頓。
許多人來台灣,在她平板的天際線、已嫌落伍的公共建築、喧囂的媒體、對抗的政治外,
就又看到了既熟悉、又具特質的一種沈靜、一種情性、一種生命,
與眼前的中國不同,像日本又不像日本,但總讓人感覺這才是中國文化如實具体的顯現,
警覺大陸社會粗魯浮躁、虛而不實的朋友,更常由此看到自己可能的安頓。而這些人來台灣,
最深的觸動往往就在食養山房。
這幾年,食養山房在兩岸已成為一個傳奇的人文空間。傳奇來自它的訂位,
例假日都說要兩三個月前才訂得到位;傳奇也來自它的菜餚,
複合式的料理幾乎沒有那道有固定的名字,卻清爽而豐富;
傳奇更來自它的地理位置,總離人居有一段長距離,也總讓人初次找路很難一步到位,
餐館怎會開在這麼遠離人煙的地方?傳奇,還因在此佇足,一不小心就會碰上傳奇的人物,
那在桌上靜靜飲食的,說不定就是個大隱。
這些都是傳奇,但其實,傳奇固然令人驚艷,真到了,才知真正的傳奇只有一個,
那就是:主人與他的空間。
主人其實很普通,台灣的布衣總與文化情思有高度關聯,但布衣在他身上,
就像鄉下人穿衣一般,再平常不過;文化人能侃侃而談的很多,尤其談到自己的行動、
理念與空間,總滔滔不絕,
但主人最常說的一句話卻是:「這些我都不懂」,他只是朋友來了,泡壺茶,
然後靜靜聽你說;文化人總富文采,或能書畫、音樂,而這些,他還是「我都不會」。
什麼都不會,總該會料理吧!?食養的料理出名,可以形容為「有著台灣味道的中國懷石」,
食材、做法,以及每道菜深具美感的器皿與擺置,真的只此一家,但問他為什麼能做出
這養生又富口感的菜餚,他的回答則是:「因為愛吃,又不會做菜,
只好做出八大菜系之外的菜來。」原來,這好菜還是來自他的「不會」。
同樣的邏輯也出現在他最為人稱羨的空間上。最先的食養只是在近山租塊小地,
擺上幾張桌子給朋友吃飯的樸素空間,後來移到了有溪谷、有瀑布,
境界幽然如當代輞川的陽明山上,最後又選擇了依溪而立、自在寂然、
禪房茶寮直入魏晉的汐止山間,但無論在哪,都讓人有一到就身心放下的感覺。
其實,人生更該像登山,山有許多樣貌,或巍然、或秀麗、或險峻、或怡人,各有風姿,
人人所選盡可不同,而即便同一座山,你也可橫看成嶺側成峰,選擇不一樣的山路與登山口。
登山,更不一定非登頂才能暢快,在一棵樹下、一個轉角間,稍一佇足,涼風徐來,
你回眸一望,一樣也可滿目青山。
因佇足,而滿目青山,有此青山,就有一方自足的天地。這一方天地,也許是漂浮後的休歇,
也許是應緣而致的安然,也許是過盡千帆後的淡定,也許是孤峰頂上徹悟的一轉,
但人能如此,就有安頓,更多人如此,社會就厚實,而也正是這點厚實,
我乃可以無限地閱讀台北。
文章摘自:一方天地/林谷芳